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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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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Q正传》序

  这在我是很应该感谢,也是很觉得欣幸的事,就是:我的一篇短小的作品,仗着深通中国文学的王希礼(B.A.Vassi——liev)<2>先生的翻译,竟得展开在俄国读者的面前了。

  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别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这就是我们古代的聪明人,即所谓圣贤,将人们分为十等<3>,说是高下各不相同。其名目现在虽然不用了,但那鬼魂却依然存在,并且,变本加厉,连一个人的身体也有了等差,使手对于足也不免视为下等的异类。造化生人,已经非常巧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的痛苦了,我们的圣人和圣人之徒却又补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痛苦。

  我们的古人又造出了一种难到可怕的一块一块的文字;但我还并不十分怨恨,因为我觉得他们倒并不是故意的。然而,许多人却不能借此说话了,加以古训所筑成的高墙,更使他们连想也不敢想。现在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

  我的小说出版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个青年批评家<4>的谴责;后来,也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5>,至于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着可怕的冰块。然而我又想,看人生是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又因读者而不同,那么,这一篇在毫无“我们的传统思想”的俄国读者的眼中,也许又会照见别样的情景的罢,这实在是使我觉得很有意味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于北京。鲁迅

  著者自叙传略

  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绍兴府城里的一家姓周的家里。父亲是读书的;母亲姓鲁,乡下人,她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听人说,在我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6>,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而我的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三年多,死去了。我渐至于连极少的学费也无法可想;我的母亲便给我筹办了一点旅费,教我去寻无需学费的学校去,因为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我乡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

  其时我是十八岁,便旅行到南京,考入水师学堂<7>了,分在机关科<8>。大约过了半年我又走出,改进矿路学堂<9>去学开矿,毕业之后,即被派往日本去留学。但待到在东京的豫备学校<10>毕业,我已经决意要学医了,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确知道了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的维新<11>有很大的助力。我于是进了仙台(Sendai)医学专门学校,学了两年。这时正值俄日战争<12>,我偶然在电影上看见一个中国人因做侦探而将被斩,因此又觉得在中国还应该先提倡新文艺。我便弃了学籍,再到东京,和几个朋友立了些小计画<13>,但都陆续失败了。我又想往德国去,也失败了。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14>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

  我一回国,就在浙江杭州的两级师范学堂做化学和生理学教员,第二年就走出,到绍兴中学堂去做教务长,第三年又走出,没有地方可去,想在一个书店去做编译员,到底被拒绝了。但革命也就发生,绍兴光复后,我做了师范学校的校长。革命政府在南京成立,教育部长招我去做部员,移入北京,一直到现在。<15>近几年,我还兼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

  我在留学时候,只在杂志上登过几篇不好的文章。<16>初做小说是一九一八年,因了我的朋友钱玄同的劝告,做来登在《新青年》上的。这时才用“鲁迅”的笔名(Penname);也常用别的名字做一点短论。现在汇印成书的只有一本短篇小说集《呐喊》,其余还散在几种杂志上。别的,除翻译不计外,印成的又有一本《中国小说史略》。

  备考:自传<17>

  鲁迅,以一八八一年生于浙江之绍兴城内姓周的一个大家族里。父亲是秀才;母亲姓鲁,乡下人,她以自修到能看文学作品的程度。家里原有祖遗的四五十亩田,但在父亲死掉之前,已经卖完了。这时我大约十三四岁,但还勉强读了三四年多的中国书。

  因为没有钱,就得寻不用学费的学校,于是去到南京,住了大半年,考进了水师学堂。不久,分在管轮班,我想,那就上不了舱面了,便走出,另考进了矿路学堂,在那里毕业,被送往日本留学。但我又变计,改而学医,学了两年,又变计,要弄文学了。于是看些文学书,一面翻译,也作些论文,设法在刊物上发表。直到一九一〇年,我的母亲无法生活,这才回国,在杭州师范学校作助教,次年在绍兴中学作监学。一九一二年革命后,被任为绍兴师范学校校长。

  但绍兴革命军的首领是强盗出身,我不满意他的行为,他说要杀死我了,我就到南京,在教育部办事,由此进北京,做到社会教育司的第二科科长。一九一八年“文学革命”运动起,我始用“鲁迅”的笔名作小说,登在《新青年》上,以后就时时作些短篇小说和短评;一面也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讲师。因为做评论,敌人就多起来,北京大学教授陈源开始发表这“鲁迅”就是我,由此弄到段祺瑞将我撤职,并且还要逮捕我。我只好离开北京,到厦门大学做教授;约有半年,和校长以及别的几个教授冲突了,便到广州,在中山大学做了教务长兼文科教授。

  又约半年,国民党北伐分明很顺利,厦门的有些教授就也到广州来了,不久就清党,我一生从未见过有这么杀人的,我就辞了职,回到上海,想以译作谋生。但因为加入自由大同盟,听说国民党在通缉我了,我便躲起来。此后又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民权同盟。到今年,我的一九二六年以后出版的译作,几乎全被国民党所禁止。

  我的工作,除翻译及编辑的不算外,创作的有短篇小说集二本,散文诗一本,回忆记一本,论文集一本,短评八本,中国小说史略一本。

  【注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五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一期,是应《阿Q正传》俄译者王希礼之请而写的。其中《阿Q正传》序》译成俄文后,收入一九二九年列宁格勒激浪出版社出版的《阿Q正传》(俄文版鲁迅短篇小说选集)一书。

  <2> 王希礼:原名波·阿·瓦西里耶夫(俄文:Б.Α.Βасильев—1937),苏联人。一九二五年是河南国民革命第二军俄国顾问团成员。

  <3> 圣贤将人们分为十等:《左传》昭公七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供)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帮(皂),帮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4> 青年批评家:指成仿吾。他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号(一九二四年二月)发表的《〈呐喊〉的评论》一文中说:“《阿Q正传》为浅薄的纪实的传记”,“描写虽佳,而结构极坏”。

  <5> 《阿Q正传》发表后,曾出现这样一些评论:如张定璜的《鲁迅先生》说:“《呐喊》的作家的看法带点病态,所以他看的人生也带点病态,其实实在的人生并不如此。”(见一九二五年一月三十日《现代评论》一卷八期)冯文炳的《呐喊》说:“鲁迅君的刺笑的笔锋,随在可以碰见,……至于阿Q,更要使人笑得不亦乐乎。”(见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三日《晨报副刊》)周作人的《阿Q正传》说:“《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因为他多是反语(irony),便是所谓冷的讽刺──‘冷嘲’。”(见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九日《晨报副刊》)。

  <6> 变故:指鲁迅祖父周福清(介孚)因科场案入狱一事。

  <7> 水师学堂:即江南水师学堂,清政府一八九〇年设立的一所海军学校。初分驾驶、管轮两科,不久增添鱼雷科。

  <8> 机关科:即管轮科,现称轮机农业。

  <9> 矿路学堂:即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

  <10> 东京的豫备学校:指东京弘文学院,创办于一九〇二年,是日本人嘉纳治五郎为中国留学生开设的补习日语和基础课的学校。

  <11> 日本的维新:指发生于日本明治年间(1868—1912)的维新运动。在此以前,日本一部分学者曾大量输入和讲授西方医学,宣传西方科学技术,积极主张革新,对日本维新运动的兴起,曾起过一定的作用。

  <12> 俄日战争:指一九〇四年二月至一九〇五年九月,沙皇俄国同日本帝国主义之间为争夺在我国东北地区和朝鲜的侵略权益而进行的一次帝国主义战争。

  <13> 小计画:指和许寿裳、周作人等筹办《新生》杂志和译介被压迫民族文学等事。参看《呐喊·自序》《〈域外小说集〉序》等。

  <14> 指周作人和他的妻子羽太信子等。

  <15> 一九一二年一月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鲁迅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约赴教育部任职,同年五月随临时政府迁至北京,任社会教育司第二科科长。不久,第一科移交内务部,第二科改为第一科,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鲁迅被委任为第一科科长。

  <16> 指收入本书的《斯巴达之魂》《说恂》和收入《坟》中的《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

  <17> 本自传当作于一九三四年三、四月间。本文加注后重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编完写起 田园思想(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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